令人生疑的“中国药神” GQ旧文质疑陆勇介绍的格列卫(3)
2018-07-06 17:13 来源:来源:GQ实验室
英雄还是商人?
Suraj Mal Vihar 是德里东北部的一处居民区,里面多为独栋三层小楼,门口停放着私家汽车。工作日的午后,小区内很安静,装修的人家偶尔传出几声敲敲打打的声音。Cyno 在邮件中标注的公司地址,在小区中央的市场内。
Cyno 公司可查到的其中一处地址,
位于一个小区内的市场里,
但没有关于 Cyno 公司的任何标志。
一栋三层的黄色建筑出现在眼前,墙面涂料大片剥落,露出底下的黑色材料。商户门窗紧闭,大幅的广告牌上随处可见涂鸦,一幅广告牌歪斜,摇摇欲坠。门厅的走廊上,有印度街头常见的体型瘦长的野狗穿过。一个裁缝在院子里架起缝纫机,咯吱咯吱地踩着,他的妻子于一旁帮忙裁剪,他们是这个市场上仅见的商人。
Cyno 的地址在建筑的二楼,门框边上挂了几枝黄花,一只监视器在门上方亮着。无论是建筑入口还是门口,都没有关于 Cyno 公司的任何标志。
附近一家玩具店的主人是小区居民,在这里生活多年,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里有叫 Cyno 的公司,」他告诉我。热心的店主用谷歌搜索了一下,说 Cyno 的地址应该在 Preet Vihar。
Cyno 另一处公开地址,也是它印在药盒上、标注在谷歌地图上的地址,位于地铁站 Preet Vihar 附近的一栋棕红色建筑内。从左侧的楼梯上去,到三楼,可看见一个挂着「Gukka Pharmaceuticals 」牌子的大门,里面有工作人员走动的声音。Gukka 和 Cyno 两家公司同属于印度人桑杰,Gukka 生产普药,Cyno 生产抗癌药。
陆勇与桑杰是不错的朋友,每次到印度都会见面。他一早就告诉我,印度药企的办公室都很小,「不像我们中国喜欢空间大的。」
Cyno 并不是第一家陆勇寻求帮助的印度药企。2006 年 1 月,陆勇第一次来到印度,是为和了 Natco 公司的老板见面,希望对方能够把药卖到中国,并且把价格降下来。
Cyno 公司生产的格列卫仿制药 Imacy
在孟买的酒店里,陆勇和 Natco 的老板及国际部负责人吃了一顿午饭,之后聊了一个多小时。他告诉对方,中国慢粒患者超过百万。「实际上慢粒患者是没有一百万的。他(Natco 老板)觉得非常开心,因为中国的患者(数量多),他开心得不得了。」陆勇一笑,将其视作聪明的变通术。
「这个资料不是我搜集的,」陆勇又说,是同行的红十字基金会志愿者提供的数据。
时隔两月,陆勇再次去了 Natco 位于印度海德拉巴的总部,与对方又见了两次。Natco 开始对中国市场产生兴趣,4 月份来到中国,想了解市场是否真如陆勇所说的那样庞大。他们去了卫生部和红十字基金会,陆勇在上海给他们引荐了自己的中医。之后,Natco 与他再无联系。
「一方面我估计可能生病的人数也没有那么大,他觉得我们提供的信息不准确。另一个方面,它的药也不能通过正常渠道顺利到中国来,因为中国是有专利的。特别是他跟卫生部信息中心见过面以后,他们肯定拿到了这个信息,就不相信我们了。」陆勇说,Natco 是上市公司,如果枉顾专利直接卖药到中国,麻烦就大了。
2011 年后,陆勇开始推荐 Cyno 公司生产的药,而 Cyno 直接向中国患者卖药的。陆勇又说,这是 Cyno 与 Natco 不同的商业模式。「Natco 公司比较大……经销商可能是一千甁、几千瓶这样定的。中国患者的话,每个患者跟他们联系,一个个的就很烦。」
Cyno 公司老板桑杰为人低调,在陆勇案引起密集关注的时期,仅在腾讯《焦点人物》中接受过一次电话采访。他在电话里说,「我们公司各种执照齐全,请不要把我们的药当做假药。」
4 月 5 日,我在 Preet Vihar 附近这栋棕红色的建筑里见到了桑杰。他把采访地点定在 Gukka 楼下的会议室,门口没有标识,看上去和普通的居民房一样。屋内家具简单,装饰纯白,没有任何文字。
桑杰是印度耆那教徒,身材高大,在四十度的天气里,他仍然穿一套剪裁得体的三件套西装,左胸口袋里插着叠好的手绢。他谨慎而礼貌,从不详述一个问题,多以短句回答,然后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,嘴角上扬,示意回答结束。
2004 年,桑杰接到一个中国人的电话,对方想要一些抗癌药,他因此认识了陆勇。当时 Cyno 是经销商,主要将药品销往日本,桑杰对中国市场的情况一无所知。陆勇开始给他介绍一些中国客户,从他这里购买 Natco 公司生产的格列卫仿制药 Veenat。
2010 年起,Cyno 告诉陆勇,自己也开始生产格列卫仿制药,Imacy 随后成为陆勇向中国慢粒患者介绍的主要药品。
公开资料中关于 Cyno 的介绍很少,官网简略,连公司成立时间也没有,首页五段英文中有两段是重复的。据桑杰说,他 1984 年进入医药行业,1999 年创建了 Cyno,如今公司能够生产 400 多种不同品牌的药,年生产 100 万粒,营业额五百万美元。Cyno 主要做出口业务,75% 的市场在日本,15% 在中国。两国的患者都是通过邮件直接向公司订购,公司把药物邮寄出去,「我们会在邮件里要求他们出示处方,」桑杰说。
桑杰估计,陆勇大概为他带来了几千位患者。慢粒患者需终身服药,Cyno 现在每天收到约 100 封来自中国的邮件,大多数订购的是格列卫仿制药 Imacy。印度制药业发达,桑杰说,印度有数千家药企,Cyno 大概能在印度排到前一千名。
「我不做任何宣传,」桑杰说,Cyno 的消费者是通过口口相传得来的,「我们只关注药品的质量。」他对与云南药厂的合作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致,强调自己已经五十岁了,对已有的市场很满足,「我没那么急切(I am not desperate)。」
我问他能否在印度的市场上买到 Cyno 的药,桑杰表示,可以,唯一的问题是得等几天。「在任何一家印度药店,这是可行的。」
事实上,Cyno 公司 2011 年在中国做过宣传,并将自己的药品与 Natco 公司的 Veenat 捆绑销售。收到患者的订购邮件后,Cyno 并没有提出查看处方的要求。在印度,药店中也无法购买到 Cyno 的药品。
陆勇案经媒体报道后,向公众普及了印度仿制药的概念。大量新闻以及随后的法律决定、人大代表议案等构成相互印证的链条,让陆勇成为了所有信息的入口,公众对他的信任,也转移到对他所介绍的产品的信任上。云南省工商联办公室主任柳树说,「我去过他们(Cyno)公司,看过它的一些产品。其他的资质,包括它的生产许可证,这些我们没有看过。」
「这个药是陆勇给咱们开辟的一个途径,又有新闻垫底,都是他的正面的声音,你说患者可能会不去选择吗?有几个新患者会有理智去选择正规治疗?」李毅达(化名)说,他是多年慢粒患者,也是 2004 年陆勇最早创建的慢粒 QQ 群中的一员。媒体的关注点多在中国药价高上,但并没有注意过 Cyno 本身。
「其实是漏洞百出的一个表演,但是就有人相信。」李毅达说,许多慢粒患者希望相信一个「横空出世的救世主」,能够帮助他们摆脱苦海。他推测陆勇对 Cyno 的宣传,其中有经济原因,「一句很中肯的评价,就是他是一个商人。」
但陆勇作为开拓者的角色深入人心。「我不管他是卖假药,还是盈利了,还是没盈利,不管什么原因,他也是做了很多年,」王忠良说,他 2012 年患上慢粒,一度想过放弃治疗,是印度仿制药让他存下希望。「他被抓进去了,关了 130 多天,最终陆勇事件作为新闻在央视一直滚动播出,他把我们这个疾病公诸于媒体、公诸于社会,也是一个很大的推动。」
最后的质疑
4 月 6 日,陆勇在德里的南京饭店庆祝了自己 49 岁的生日。距患上癌症已经过去了 15 年,他身体康健,喝了一大杯红酒。月底与桑杰的会面后,他在印度一个多月的行程圆满结束,回到家乡无锡。
印度刚刚进入热季,迎来摄氏 45 度的高温。但无锡正是宜人的春天,有微风,街头宽大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。一个茶室内,陆勇泡好了一壶功夫茶,两个月以来,我们的大多数谈话都伴随着茶氤氲翻滚的热气。
「他们对中国市场还是非常感兴趣的,」陆勇笑容满面,说双方初步商定,与云南方面合作的药厂投资规模约一个亿左右,Cyno 提出以技术和三百万人民币的投资占股一半,在中国生产仿制药。
「如果我们谈成功的话,一方面对中国这个仿制药的促进是一个好处,第二个方面降低药价,第三个方面的话,对我个人也有好处……如果建立一个药企,或者我参与,或者有股份的话,这肯定好说对不对。」去印度之前,他就有此愿景。
我再次提到,在印度的药店里没有看到 Cyno 的药。「有的,」陆勇突然改了说法,说 Cyno 公司曾给他发过一个视频,上面显示,药店的货架上有药在卖。但他自己并没有去验证过。「我已经跟它联系了,我怎么还能去药店买呢?不可能的。」
陆勇一直微笑,语速依旧很快,没有任何被质疑冒犯的情绪。他说,2008 年时就看到过 Cyno 的伊马替尼生产许可(这一说法后来改成 2011 年),还去过它位于索兰山区的药厂,「在悬崖上面下去的」,「下面大概有五层」。Cyno 给他看过一份在日本做的检验报告,上面显示,100 mg 送检药品的伊马替尼有效成分为 100 mg,质量合格。
「你能查到的,我也查过,」陆勇嘿嘿笑着,「我百分之百保证。」
这些材料都是 Cyno 方面提供的。陆勇胸有成竹,说自己也做过药品检测,2015 年时还查证过 Cyno 的生产许可证批号,「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。」他用了很多「绝对」,「据我了解他们绝对是有许可证的,没有许可证他们绝对不敢的。」
茶凉了,陆勇没喝,也没有再续。「我只关心它的药好不好。至于它的运作模式,是不是在印度销售,或者只是出口,跟我有什么关系呢?」
陆勇找出一份 2011 年私下在无锡大学做过的检测报告,分含量比较和质谱比较两个部分,从图表的峰面积显示,送检药品和对比药品的峰值几乎一致。且这种检测「一天就可以做出来」。
「这不足以说明什么,」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的罗元明博士看过检测报告后说。药物成分检测需要多次重复实验及多批次的样品,而且还需要用标品制作标准曲线,比较耗时,这个报告太简单,只是给出检测器显示的峰面积以及质谱 TIC 峰面积,还没有任何文字说明。
2017 年 3 月底,刘正琛将 Cyno 的仿制药与格列卫送去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检验。5 月 2 日,他拿到了检验报告。报告对比了两种规格的 Cyno 仿制药与格列卫,每 100 毫克仿制药的有效成分伊马替尼比例分别约为格列卫的 55% 和 83%(注:该检测仅测试 Cyno 两个批次的药品,且其中一个批次生产日期较久,存在偏差可能,仅供参考)。
「这种病吧,它不是说你吃了不好短期内能呈现出来,」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的江倩医生说,「因为这种病如果不吃这类药也可以平均生存三五年,个别长的也有十年,药与药之间正副作用很难说。」她曾发表过一份针对 949 名患者的研究,结果显示,相对于服用原研药患者,服用仿制药的患者治疗反应较差。而目前服用仿制药的患者可通过非正规途径获得药源,「疏于规范化管理」可能是重要原因。
陆勇出示了一份 Cyno 的伊马替尼生产许可和两份申请表格。该生产许可由印度喜马偕尔邦颁发, 但上面标注的药品种类(other than those specified in Scehdule C,C(1) and (X)),并不涉及处方药范畴。即便如此,喜马偕尔邦药监局的网站显示,该生产许可证的有效期为 2010 年 3 月 25 日到 2015 年 3 月 24 日,而 Cyno2017 年 1 月生产的药品上,仍沿用了这一批号。桑杰另一家药企 Gukka 的生产许可证号,有效期也已于 2015 年到期。
这意味着,Imacy 不仅在专利和技术上是仿制品,没有得到中国市场的准入许可,它在印度的生产也是违规的。
「这个我不知道,」陆勇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,「我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。」
印度的梅农医生表示,如果不具备正规的生产资质,最大的问题在于药品缺乏监管,从而无法保证每批次的品质。我给桑杰发邮件询问,他再未回过我。
每天,陆勇的两部手机不停闪烁,都能收到将近十位病友托他买药的请求。这些人从网上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,说自己不懂汇款、不懂英文,网上写的流程也太复杂了。陆勇颇有些怒其不争,「这些患者实际上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,因为你这个病是长期服用的,你绝对不能依赖人家,」他说,「你买个手机都要花半天的时间看看它是不是好的,对你人生非常重要的事情,你怎么能够随便看了十分钟以后,马上就说我搞不懂什么东西。」
本文转载自公众号 GQ实验室(GQZHIZU)
编辑:曾鸣
采访、撰文:靳锦
视觉:梁爽
摄影:罗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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